一、绪论
(一)研究背景和对象
刘慈欣凭借科幻小说《三体》在获得2015年美国第73届雨果奖最佳长篇故事奖,这使他成为第一个获得该奖的亚洲作家。也正是这次获奖,中国科幻小说的文学创作开始进入大众的视野。而刘慈欣在获奖后接受记者采访曾评价此次获奖对于国际国内科幻文学界的意义:“第一次让美国科幻文学界知道了中国科幻文学的存在。同时,对中国科幻向美国输出也有推动作用。”中国科幻文学作为边缘文学,他的地位不会因为一次获奖而跃升成为主流文学,但刘慈欣的《三体》获奖的巨大意义在于,他为中国的读者群众展现了一个新的文学领域,使更多的大众读者能够接触并了解科幻文学。而在这样的科幻热潮中,刘慈欣的《三体》也就成为众多学者研究的热点。
《三体》作为一部里程碑式的科幻文学作品,其中特殊的空间和时间维度穿插始终,将纯文学作品所无法做到的折叠压缩时空进行无限的拓展,这样的作品以科学为基础,但其探索的广度与深度却远高于日常。其空间微小至粒子,广袤至浩瀚宇宙,时间溯往万物源头,推至宇宙坍塌尽头。如此广阔悠长的时空维度,熔铸于《三体》系列小说之中。因而,《三体》是一部让我们能够深入研究叙事理论中的时空控制机制的物质文本,同时,这也是《三体》除却文学审美之外另一个价值本体的体现。
(二)理论基础
左拉曾经说过:“今天,小说家成了文坛当今的宠儿。”那么,在小说创作空前繁荣的当今,对小说的文学批评和研究的发展和崛起也是顺应时代潮流,在创作和批评之间,总是犹如博弈,你来我往,同步发展,荣辱与共。美国文论学者阿伯拉姆指出:“这些年来,批评界对于叙事小说的理论和技巧有着极大的兴趣,兴起了‘小说学’或者(用一个日益广泛地被采用的术语来说)‘叙事学’。”而华莱士·马丁曾在1986年直言,叙事理论已经逐渐成为文学研究的主要论题。
叙事学,顾名思义,应当是对叙事现象的理论研究。因而,“叙事”是被众多理论家所重点研究的对象。叙事在纯文学范畴内的定义即为:采用叙述老表达一个故事,因此其核心便是“叙述”和“故事”。那么,所谓“小说叙事学”即为对小说家在具体创作过程中,通过各种叙述行为来述说好一个故事,从而成功创造出一个被我们称之为“小说”的物质文本的活动的研究。
小说的创作,从艺术发生学的角度上看,文史学家倾向于将小说的起源追溯至神话与英雄史诗。但按照发生学的观点,事物在其产生过程中,都存在两个方面:总体的发生学滥觞和具体的发生学最初形态。那么,小说也不能排除在外。因而,小说的发生学滥觞是神话传说和史诗,但历史记事和新闻纪实才是其发生学最初形态。由此可见,小说主要是一门时间艺术。但同时,小说更是语言艺术,语言先天被烙上时间的烙印,但并不意味着,以语言为媒介的小说作品,对时间的表现都处于同一层面。
本文将通过用叙事学中叙事时空控制机制来对刘慈欣的《三体》系列科幻作品进行文本分析,来探求它的叙事技巧。
二、时间机制
时间是人类经验得以彰显最基本的一种范畴,时间意识的形成是人类生命意识觉醒的开始。一旦我们触及时间问题,就意味着进入一座相连的迷宫,无数的时间轨道在人类社会内部相互交错,而每一个社会个体都沿着其原有的时间线索运行。这些彼此不尽相同的社会时间,所蕴含的文化内涵也自然有所差别,形成了不同社会群体具有差异的经验范畴,但同时也是他们作为叙事主体在叙述这种经验的叙事方式中所构成的一种文化实体。变化是时间最本质的意义。人类形成自己的行为准则和价值观念也是由于意识到时间流逝对于生命的作用,时间不仅仅支配这宇宙自然万物的消亡生成,也同样影响了人类的价值世界。在将众多的时间观念加以讨论之后,我们才能讨论小说叙述是如何依照这种时间参照,又是怎样重组了时间线索的。因此,小说家对于叙事文本机制的把握,首先表现在对时间的有效控制上。随着时代的发展,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的相辅相成,小说的创作技巧也对时间的控制有了更为高妙的诠释。
现代社会对于时间的精确计算和分成相等的时段的方法,使时间永久地以一条直线的形式从过去、经过一个称之为“现在”的点,向“未来”不断延伸。但在现代叙事学中,真正值得关注的是小说家对于故事时间的具体安排,它形成了所谓的叙事时间。就小说本体而言,故事时间是文本时间的参照基础,其存在无法忽视,否则,就会导致在审美接受方面的无序,甚至是文本时间的不复存在。然而,并不是说小说的文本时间绝不是故事时间的完全复制。故事时间本质上是一种多维时间,而文本时间则是线性的单维时间。因此故事时间和文本时间不可能是机械的复制,而应该通过小说家的创造对故事时间进行重新切割组合。死板地按照时间的顺序铺展故事,是无法使人成为有血有肉的立体的人。在叙事时间中,就是有着这样特殊临界点,小说家不能机械重复故事时间,也不能超越故事时间。这种无形中的制约关系,就构成了叙事中的时间机制,对故事时间进行有效的控制和调度。而这在叙事学上,分为了特殊的双轴关系,也就是叙事时间组合轴上的跨度、向度、刻度、速度,以及聚合轴上的时序、时差、时律。
(一)叙事时间组合轴
1.叙事时间跨度
小说的叙事时间跨度是小说构成的重要因素。时间的跨度大小决定了叙事的密度,时间跨度大,相应的故事密度就会变小:反之,时间跨度小,故事密度就会变大。而故事密度的大小又与价值生活成正比,即有价值高度的生活密度就越大,反之就越小。因此,在文本中所涉及到的价值生活以及世界重塑会根据小说家对故事中的时间跨度的控制以及调度进行变动。而时间跨度的另外一个功能就是保持故事结构上的完整性。一些现代小说不具备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情节,但却并不会因此而缺乏故事结构上的凝聚力,这是因为文本的叙事时间跨度的缩小。
刘慈欣创作整个《三体》系列一共有三部,分别是《三体》、《黑暗森林》和《死神永生》。这三部作品彼此相对独立但却仍然互有联系。《三体》系列的叙事时间跨度如果按照地球时间计算的话,应当是从1967年到太阳系坍塌的世界尽头。这样的无法计量的巨大的叙事时间跨度,按照叙事学中的时间理论,《三体》系列文本的故事密度应当是极其微小的。但是,事实上,《三体》三部曲中每一部作品中的故事都高潮迭起,扣人心弦。这是由于作者利用一种特殊的跳跃式的叙事方式,使得这部时间跨度比史诗更为宏大的长篇小说中的故事叙述分割为若干不同的时间空间,在各自的时间空间之中展开叙述,因此,在各自时空中又具有自身的时间跨度。
《三体》系列文本中叙述的跳跃感和拼接感,首先是通过故事文本中的“冬眠”技术达到的。“冬眠”技术的出现,造成了时间的压缩和急速跳跃,作者在叙事上就掌握了时间的主导权。“冬眠”技术每出现一次,都是对叙事时间跨度的一次延长,因此,刘慈欣才能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将叙事时间跨度延伸至宇宙坍塌的世界尽头。
在《三体》系列的第一部《三体》中的叙事时间的跳跃是通过回忆和“三体”游戏进行的。叶文洁对于“红岸”的回忆,是一段完整的故事文本。从“疯狂年代”中的1967年,叶文洁亲身经历文化大革命,目睹自己的母亲在揭发自己父亲后变痴傻的悲惨事实;到两年之后,叶文洁到大兴安岭进行生产建设遭人陷害;再到接下来二十多年的“红岸”基地的研究生活。这里对于叶文洁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遭遇的详细叙述,存在着对历史细节的影射。例如,触发三体危机,使地球最终领悟黑暗森林法则并最终落入宇宙降维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就是叶文洁那一段“文革”经历和在“红岸”基地的经历。
除了叶文洁的回忆之外,在《三体》的第一部中,出现了一个三体世界的模拟游戏,在“三体”游戏中,首次出现了类似“冬眠”的技术,人们可以脱水进行冬眠,等乱纪元过去了,恒纪元出现,王宣布让脱水者复活,在恒纪元人们进行生产生活,产生绚烂的文明。《三体》系列中的其余叙事时间跳跃是通过地球科技的进步而产生的“冬眠”技术实现的,这些叙事时间跳跃每个节点之间的时间跨度都不尽相同。在《黑暗森林》中,时间开始于危机纪元第3年,在五年间,人们面临三体危机,联合国选出了四名面壁者,而其中以为在众人眼中最为平凡的其中一名面壁者罗辑和他的守护人史强,却成为了连接《三体》系列的三部小说的唯二人物,他是与叶文洁有过交谈的人,而他在领悟了黑暗森林法则之后,又再经历威慑纪元、广播纪元和掩体纪元。另外一位在《死神永生》中接替罗辑成为手握威慑三体世界广播之剑的执剑人的程心,也成为引导《死神永生》的线索关键。程心在不断的“冬眠”之中,一次次见证着人类的历史转折。这对于《三体》系列的整个叙事时间线索起到极为重要的引导作用。刘慈欣利用罗辑这一线索人物,将整个系列小说串连到一起,使小说的叙事时间跨度虽然首尾跨越长度大,但是在每次程心苏醒的过程,小说的叙事时间跨度都会相应缩短,故事的密度增大,叙述的速度开始减慢,这使得小说情节更为密集和具有可读性。
2.叙事时间向度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而时间如同滚滚河流,绵延不断地从“过去”经由“现在”奔向“未来”,造就历史,一去不回。因此,时间具有一种“向度”,这使得叙事时间带有一种非客观性。年轻人总是喜欢高谈阔论着未来,而老年人却偏好回想过往的时光。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曾论述:“种种情绪在生存论上都植根于曾在。这一点在厌倦、悲哀、忧郁、绝望这类情绪那里相当明显……希望似乎完全植根于将来之中。”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叙事故事中的时间,如果在向度上属于“过去”,一种忧伤的感情基调会蕴藏其中;同样,如果故事时间在叙事时间向度上,属于“未来”,那积极向上的文本色彩就表露无疑。
刘慈欣在科幻作品《三体》系列小说中,展开了宏大的时间线索,如前文所提到的那样,从1967年到宇宙降维灾难发生后,时间开始后约170亿年,程心和关一帆成为幸存者。这样的时间线索,以及在整个叙事时间跨度中还分割了不同的时间节点,总的来说,《三体》的大致时间向度都是顺向,仅仅在叶文洁回忆文化大革命和“红岸”基地时出现逆向的时间向度。
在理论上,故事中的时间,在向度上属于“过去”,文本就会有一种感伤的色彩。在《三体》中,叶文洁对于她所经历的的一切的回忆,都蕴含着哀伤的气息。“在中国,任何超脱飞扬的思想都会砰然坠地的,现实的引力太重了。”这句来自于叶文洁的曾外祖父的话,在文革的时候讲出来,显得尤为悲烈。这种悲烈的情绪,不仅仅只在叶文洁的父亲叶哲泰被批斗的时候弥漫于字里行间。在接下来叶文洁在大兴安岭蒙受冤枉进而进入“红岸”基地,这一切,都是叶文洁推向将地球坐标暴露于宇宙的推手,她的绝望与决绝,在这种“过去”之中,显得更为尖锐。因此,在“过去”中,叶文洁才会有“旗手在不断变换,旗帜在不间断地被挥舞着,像一只永恒的钟摆,倒数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渐渐地旗帜模糊了,一切都模糊了,那块充满宇宙冰块又将她封在中心,这次冰块是黑色的”这样的绝望幻觉。
《三体》系列作品在绝大部分叙事文本中的叙事时间向度都是通向“未来”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故事的叙述都积极且阳光。实际上,尽管《三体》系列在最终结局的《死神永生》中,人类智慧得以延续,但其实地球、太阳系乃至整个宇宙的万物都遭受了不可逆的降维灾难。这样的结局,早就注定了,在整个文本叙述过程中,其基调不可能是活泼向上的。叙事文本中,顺向的叙事时间向度,一步步推进着宇宙走向毁灭。尽管在故事中,人物一次次陷入“冬眠”,随后都在未来找到了比过去更为美好的生活,但是,文本中“思想钢印”基本的诞生又的的确确是为消除“失败主义”服务的。因此,这种弥漫着失败主义的未来,又怎么能积极呢?作者在撰写时,想必也已经构思好了结局,才会在顺向的叙事时间向度却奠定了与之相悖的感情基调。
3.叙事时间刻度
叙事时间刻度是叙事时间向度的依托,没有时间刻度,也就无所谓时间向度。“将来、曾在与当前这些视野的统一植根于时间性的绽放统一性。整体时间性的视野规定着此在本质上向何处展开,只要此在到时,也就有一个世界存在。此在生存着就是它的世界。”这里的此在就是我们所要研究的时间刻度。在叙事学中,叙事时间刻度是指人们对时间流程的标志。清晰的叙事时间刻度常常会有一种强烈的现实感,意味着小说中的人与事同现实世界中的密切联系。因此,小说家对于叙事时间刻度的重视,是为了使小说在一定程度上,与现实的似真性。反之,刻意模糊叙事时间刻可以达到一种象征效果,这种模糊时间刻度,可以形成一种怪诞,使读者处于似真而幻的情境之中。
《三体》系列虽然作为科幻小说,所描绘的是未来世界,但是其叙事时间刻度往往都会有相对明确的指明,这在《黑暗森林》和《死神永生》中显得尤为突出。在每一时间刻度,刘慈欣都给出了十分明确的指示。(详见表一)在《三体》系列中,叙事时间刻度十分具体,而且并不是一个时间刻度就只叙述一个故事。比如威慑纪元即将技术的最后十分钟,作者分别写了两个故事:一个是程心在罗辑手中接过引力波宇宙广播系统最高控制,进而导致黑暗森林威慑终止;而另一个则是在“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上的军官和士兵启动引力波宇宙广播。这种多维的叙事,使得在这一时间刻度上的叙事更为饱满。
时间刻度 |
事件 |
出处 |
危机纪年第3年 |
选拔面壁者 |
《黑暗森林》p12 |
危机纪年第8年 |
发射咒语 |
《黑暗森林》p167 |
危机纪年第20年 |
出现思想钢印 |
《黑暗森林》p234 |
危机纪年第205年 |
领悟黑暗森林法则 |
《黑暗森林》p277 |
公元1453年5月 |
高维碎块首次接触地球 |
《死神永生》p2 |
危机纪元4年 |
云天明安乐死 |
《死神永生》p18 |
危机纪元5-7年 |
阶梯计划 |
《死神永生》p65 |
威慑纪元61年 |
程心成为执剑人候选人 |
《死神永生》p89 |
威慑纪元最后十分钟,62年11月28日 |
黑暗森林威慑终止 |
《死神永生》p135 |
威慑后第1年 |
人类被三体人驱逐 |
《死神永生》p146 |
广播纪元7年 |
云天明的童话 |
《死神永生》p232 |
掩体纪元11年 |
人类建立掩体世界 |
《死神永生》p347 |
掩体纪元67年 |
歌者对宇宙进行降维 程心和罗辑的再次相遇 |
《死神永生》p387 |
银河纪元409年 |
程心抵达DX3906 |
《死神永生》p457 |
时间开始后约170亿年 |
新的小宇宙 |
《死神永生》p486 |
表一
4.时间速度
单位时间内的故事蕴含量也就是故事的密度除了与时间跨度有关,还与叙述的速度有关。高密度往往伴随低速叙述,低密度往往可以快速叙述。因此,叙事时间速度通常是指在小说中两个段落中所叙写的故事时间之间存的时间转换存在一定的距离。也就是说,小说家在只言片语中叙述的一个片段,可能在小说文本时间内,已经过去数年;但相对应的,小说家花费了很长的篇幅来叙述的故事,可能在文本事件中,仅仅只是几分钟。这就是所谓的叙事时间速度,前者的速度快,后者速度慢。
在《三体》系列跨越了如此大的时间跨度,因此,作者对于叙事时间速度的安排必然要是有其考虑的。在《死神永生》中,威慑纪元最后10分钟,作者用了极为详细的文段对这十分钟进行叙述,每一分钟都极为详细,程心的内心活动,三体编队具体的位置,人类的反应,周围的环境都极其细致。这种可以降低的时间速度,更能够读者感受到这十分钟对于主人公程心内心的煎熬,更是整个地球的无边的灾难。同样的,“647号宇宙中的一年过去了”,一句话就带过了整整一年,而并没有任何的描述。类似这样的叙述在《三体》系列之中不胜枚举。叙事时间速度使故事有所侧重和强调,能够使小说情节更为紧凑,详略得当,以达到提高读者阅读兴致的目的。
(二)叙事时间聚合轴
1.时序
叙事时序在故事中指的是时间的先后顺序,但这其实在叙事文本中已经被空间化了,指的是小说家对故事时间的线性安排。在这样的安排中,事件的因果关系就一直处于核心位置。因此,时序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表现小说的因果关系。只有当读者掌握了小说中的因果链,缺乏这种把握,就会使读者陷入无序状态而影响审美接受。理性主义所对应的的是小说叙述中清晰的因果关系,而清晰的因果关系能够通过清晰的时序进行展示,反之亦然。
在《三体》系列,从第一部的《三体》中叶文洁在遭受一次次不幸之后,在二十世纪70年代作出的决定:“在她的心灵中,对社会刚刚出现的一点希望想烈日下的露水般蒸发了,对自己已经做出的超级背叛的那一丝怀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将宇宙间更高等的文明引入人类世界,终于成为叶文洁坚定不移的理想。”这样一个决定,使得地球在一个世纪之后受到三体世界的攻击,从而导致地球选拔出罗辑为面壁者对抗三体文明。但也同样是叶文洁对于罗辑的指点,使得罗辑能够领悟出宇宙的黑暗森林法则,从而在二十三世纪成为执剑人威慑三体世界。这些事件发生的时序都有着一定的安排,前后之前显示出清晰而明确的因果链。在《死神永生》的第一章中出现的“魔法师之死”也同样是对后文“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通过高维碎块的一种因果解释。在这里的叙事时序都有其用意所在。
2.时差
时差原本是指不同时区之间在时间计数上的差别,在叙事学上,它则是指小说家对故事时间的自由调度后产生的错位现象。这种时差的出现,往往是荒谬的、超现实的,但通过时差现象表现的人生百态却是十分真实的。但这在《三体》系列的世界中,却显得一点都不荒诞也不离奇。在《三体》系列中,人们拥有“冬眠”技术,这样的技术,确实可以使人达到在睡眠之中过去数十年甚至百年而年岁并不增长,因此,这种时间中的时差便显得合理。罗辑一冬眠就过去一百八十年,而容颜和年岁并不增长,此时世界的人都是他的后辈,但他却与他们同龄。这种故事时间中的时差,则是为了故事情节的进展而特地设置的。叙事时差在《三体》系列中的体现并不突出,在此就不再赘述。
3.时律
时律是指时间的变换运动。时间有两个特点,一个是绵延,另一个是续替。绵延宣告着时间的不可逆性,而续替又表明时间的规律性。因此,小说家通过对小说中叙事时律的突出,可以实现小说文本的有序化,是文本形散而神不散。
在文本中,刘慈欣对程心的“冬眠”与“苏醒”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强调,虽然在此间没有确切的时间刻度,但这同样是一种象征性的时律。
“当程心的意识在寒冷中模糊时,她感到一丝安慰:和云天明一样,她也要在无边的黑暗中漂流了。”
“于是,冬眠了二百六十四年的程心被唤醒了。”
“与此同时,程心和艾AA进入冬眠。她们的意识在寒冷中渐渐模糊,那感觉就像是在一条大河中顺流漂了很久,终于精疲力竭地上了岸,静止下来,看着大河在眼前流淌,看着熟悉的水面飘向远方。”
“这个小小的信息窗口在刚刚苏醒的程心面前显示了不到一分钟,然后就消失了。”
“程心和艾AA乘“星环”号回到了木星城市群落,再次在亚洲一号太空城市中进入冬眠,预定的时间是两百年,但在合同中注明:这期间如果黑暗森林打击降临,她们将随时被唤醒。”
“程心醒来时,发现自己处于失重中。”
在这一系列的陷入冬眠和苏醒之间,就形成了一种叙事时律,小说家通过这样的时律特点来使故事的主线更为明确,使这整个宏大的叙事以及纷繁的线索有了一个凝聚的中心点。
三、空间机制
一切物质形态的基本存在方式是时间和空间,虽然二者的概念不同,但是彼此相互依存,无法完全隔离。查希里扬曾说:“时间范佛使用一种潜在的形态存在于一切空间展开的结构之中。”因此,对叙事中的时间机制进行考究之后,有必要在对其中的空间机制进行进一步探究。人作为故事的主题,固然是要与外在的客观存在脱离开来的,但是尽管是这样,人还是要和外在世界发生联系的,这个世界就是故事中的人物的活动空间,这可以进一步区分大空间,也就是历史背景和社会背景;还有小空间,也就是人物具体活动的场所和环境。作为大空间的历史社会背景,主要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必然会发生着与时代相对应的故事。而在小空间中,人物的活动范围更为具体和局限,因此,小空间可以被划分成两部分:地域和地点。与大空间相比,小空间更具自然醒,而少些文化性。但这样的小空间,对人物的作用就更为直接,也更为明显。
(一)大空间
大空间是叙事中故事所处的时代历史背景,每一部小说都会有作者所赋予的时代背景,这种特定的大空间内也决定了人物的行为准则以及其后续故事发生的必然性。时间是线型的叙事,而在空间中便成为立体叙事了。因此,大空间的设定有作者的特殊用意在其中。这种大空间有各种不同的人文背景,影响了人物的思想,使人物带有灵魂,也同样会给读者一个特定的阅读审美感受。
《三体》系列由于其时间跨度大,因此,所经历的的时代有所更迭,因此会涉及几个大空间。在这几个大空间中, 故事的发生背景不同,注定了故事的叙述基调就有所区别。
在《三体》系列第一部的《三体》中,叶文洁经历了中国最动荡的一段时期,汪淼则在三体游戏偶遇了另外一个全新的世界;而在第二部的《黑暗森林》和第三部的《死神永生》中,罗辑和程心每一次的苏醒,所要适应的都是全新的环境。叶文洁在文化大革命这样的背景下,“疯狂如同无形的洪水,将城市淹没其中,并渗透到每一个细微的角落和缝隙。”这种燥热和疯狂在字里行间的每一处渗透,这对于人物的行为都会有一定的影响,小说情节因此被推动。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这个背景,叶文洁不会目睹父亲被批斗而惨死在自己眼前,也不会被派去大兴安岭偶然间读到了那本影响她一辈子的《寂静的春天》。这一切发生在文革的大空间内,读者会感受到压抑、沉重,这样的阅读感受与作者设置的空间有着必然的联系。另一个奇特的大空间就是刘慈欣所建立的在游戏中的一个全新的模拟三体星球的虚拟空间。这是大空间的时代跳跃极快,而且不同时代的人物作为角色代号都会存在于同一空间,因此这一空间的设定显得十分奇幻。在这个三体游戏的大空间中,分为恒纪元和乱纪元,人们在恒纪元中生产耕作,催生出灿烂的文明;而在乱纪元中,太阳毫无规律地升起降落,因此炎热和寒冷急剧交替,人们都脱水成为脱水者,等待恒纪元的到来。在这样的大空间里,所有的故事都匪夷所思,因此叙事的特点就显得奇特而更具备想象力。
(二)小空间
除了各异的大空间之外,刘慈欣在《三体》中所涉及的小空间的叙述也十分精彩,正因为有各式各样具体而明确的小空间,人物的活动范围才能够得以确定,事件的发生也有了特定的场所。在笑空间里,我们又将其划分为地域和地点。
1.地域
在小说里,地域首先是一种地理位置上的自然因素,这种因素对于人物的性格塑造有着一定的影响力。比如在《三体》中一闪而过的大兴安岭的女人大凤,健壮的东北妮子,奶水充足,在阳光灿烂的下午懒洋洋坐在院子里举着铜烟袋锅儿,会疑惑天上的星星怎么不会掉下来。这样一个在大山里的女人,质朴,善良,让这样的特定地域里,读者眼前能够马上浮现这样的人物形象。而在《三体》大部分的叙事之中,地域作为自然因素的影响还是比重较小的,但这不意味着地域在《三体》中并不是就全然没有其他用处了。
地域在叙事艺术中显然还有更为复杂的作用,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象征性。地域空间对于叙事而言不仅仅是自然景观的简单描述,还是一种精神文化空间,是社会关系的具体体现。也正是因为这个作用,地域空间成为小说叙事格局的重要的内在依据,小说家在对小说的情节设计和安排在很大程度上都要受其牵制。当程心在“冬眠”中苏醒,作者为我们展现了位于木星阴影的掩体世界,这是对于我们而言一种全新的地域空间。“这时,太空城实际上是在木卫二的冰冻海洋上空飞行,可以清晰地看到冰面上纵横交错的条纹,像白色的巨掌上的掌纹。”这种特殊地域的描述,更能对读者产生对小说环境的想象。而这种陌生的地域,对于小说中的人物程心而言也是一种让她“惊魂未定”的全新感受,也是这种无法适应,让程心选择再次“冬眠”。除此之外,作者还在小说中融入了关于冥王星、三体世界等的地域空间描述。地域范围的不断扩大,不仅仅代表着地域的丰富性,更意味着,在小说中,人类对三体世界的逃避,对宇宙的开拓。
2.地点
地域空间的种种作用并不能取代地点在叙事之中的作用,地点能够反映地域,但是每一个地点也有其相对独立性。即便是在同一地域空间之内,不同的地点空间也会对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产生不同的影响。同样都是在宇宙空间内,不同的地点,人物说话的方式就会有区别。在文中,罗辑和庄颜一起度过美好时光的伊甸园里,刘慈欣在书写这一部分的时候,必然是愉悦的。每段话都是亲切而温柔的。在这个地点,作者所塑造的罗辑的形象是有温度的,而不是后文冰冷强硬的执剑人;但是,当地点转移,罗辑成为执剑人后,在威慑三体世界的五十多年里,他的形象又有所改变;最后当罗辑成为一个两百多岁的老人,在冥王星守护文物时,他已经成为一个看破生死的人了。在这三个地点转换之间,我们看到了故事的情节推动,也同样看到了人物在独立的地点空间中的性格切换。
四、结语
当我第一次接触《三体》系列小说,我仅仅将其当做一部可以娱乐休闲的科幻故事,被作者奇幻的想象和宏大的宇宙万象而吸引。但是当我真正开始将其作为研究文本去深入进行探究时,我才发现,原来在这部小说中刘慈欣对于时间和空间的强大的掌控和牵制能力让人叹服。
小说是作者和读者之间建立的一种特殊的对话,读者的审美体验对于作者而言是不可缺少的,这是一部叙事作品必须要有的对话。而读者要获取审美感受,首先就要求这部叙事作品是有整体的形式上的层次感。每一部值得一读再读的作品,都有其出彩之处,而《三体》正是一部这样的穿梭时间,跨越空间的作品。刘慈欣在《三体》系列小说之中,所体现出来的叙事时空控制机制,能够更清晰而明确地让读者感受到小说的魅力,也值得进行不断的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