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女作家,她毫不留情地在创作中对女性命运、心理、精神进行审视,挖掘出一个个罪恶的灵魂。《金锁记》作为张爱玲的代表作品,其中对人物心理的描写时刻撞击着读者的心扉,引起读者深刻的反思,为广大读者熟知和喜爱。而其中心理刻画最成功的人物当数曹七巧了,她在嫁入姜家后,受到黄金等各种因素的压迫,对儿女的母爱也产生了畸变,最终造成了自身人生悲剧的同时,也破坏了子女的幸福。张爱玲本人就曾声称曹七巧用黄金的枷锁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丢了半条命;而对《金锁记》赞誉有加的夏志清也认为“曹七巧是把自己锁在黄金枷锁里的女人,是能与《孔雀东南飞》中的焦母相提并论的恶母典型。”[1]然而曹七巧母爱的畸变不仅仅是拜金主义作用下的结果,在很大程度上还根植于七巧自身内在心理的扭曲。从心理学这个角度出发,本文切入曹七巧畸变母爱的体现,解读曹七巧畸变母爱的形成原因,以及母爱的畸变所带来的深刻反思。
一、畸变母爱的体现
无论是《游子吟》里在临行前挑灯为儿子补衣的慈母,还是鲁迅《我的母亲》中的不辞辛劳,只愿儿子有出息的母亲,其中所描写的母亲总是作为一个神圣的形象存在,她们尽职尽责,不辞辛劳,任劳任怨,只想让自己的孩子幸福。然而曹七巧的出现却是对传统母亲光辉形象的彻底颠覆。充满生命力的大姑娘七巧却被兄嫂当作金钱的交易品,嫁给了瘫痪无能,与死人没有什么差别的二爷姜仲泽。在欲望与礼教束缚的矛盾面前,曹七巧选择了变态的发泄方式,由此走上了错位的人生道路,其对子女的母爱也产生了巨大的畸变。
(一)对长白的恋子情结
1910年,奥地利著名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在自己的著作《精神分析引论》中提出俄狄浦斯情结这一术语,又称为恋母情结,他说:“男孩子早就对他母亲发生一种特殊的柔情,视母亲为自己的所有物,而把父亲看成是争夺此所有物的敌人,我们称之为俄狄浦斯情结。”[2]根据弗洛伊德的论述,如果母亲把儿子当作唯一的依托,将在丈夫那得不到满足的需求转移到自己儿子身上,而把儿媳当作是争夺儿子的敌人,这种心理就叫做恋子情结,是俄狄浦斯情结的一种变式。而在《金锁记》中,长白作为这些年来曹七巧生命里唯一的男人,曹七巧对他的恋子情结表现的尤为明显,可以分为以下两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长白娶亲之前,这一阶段中曹七巧对长白的恋子情结还处在萌芽阶段。在分家时,曹七巧在觉得财产分配不公、自己母子吃了亏时,就把儿子长白搬出来作了保护自己的盾牌。而分家后,曹七巧拿着用自己青春换来的金钱带着儿子女儿另租了房屋住下,在识破了姜季泽骗钱的戏码后,被爱的梦彻底破碎,于是她的性对象也随之转移为她此时身边唯一的男人长白。为了满足自己对儿子长白的独占欲,曹七巧久久没有给长白定亲。而为了保住自己生命里唯一的男人,曹七巧对长白在外面赌钱鬼混的行为也只是不予理睬。
第二个阶段是长白娶亲后,在经过前一个阶段的发展,曹七巧对长白的恋子情结已处于巅峰时期。她给长白定了亲,娶了袁家的小姐芝寿也只是因为长白开始跟着季泽逛起了窑子,七巧方才着了慌地替他定了亲,而并非自己心甘情愿。然而曹七巧的恋子情结并没有因为长白与芝寿的婚姻而得到改善,反而进一步恶化。在七巧看来,儿子长白是自己的私有物品,进而把长白当成自己精神上爱恋的对象,而对儿媳芝寿充满了嫉妒和愤恨。于是在婚礼当天,曹七巧便急切地用她那像剃刀片那样刮得人疼痛的话语逼退芝寿,她说“天性厚,并不是什么好话。当着姑娘们,我也不便多说——但愿咱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手里”,使“人丛里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脸与胸震了一震”。[3]之后七巧更是变本加厉,她嫌儿媳笨,动不动就挑儿媳的错,更是向亲戚们夸大儿媳的性欲,逼的儿媳只待寻死。而等到时间一满月,曹七巧就见不得儿子儿媳的幸福,让儿子长白整夜整夜地给她烧烟,在烧烟时把脚搁在儿子的肩膀上,轻踢他的脖子。又再三盘问儿子和媳妇的房事,逼得儿媳妇独守空房不说,还将此渲染得有声有色地当着亲家母的面在外宣布,使得芝寿和母亲颜面无存。在丈夫不像丈夫,婆婆更不像婆婆的重压下,儿媳袁芝寿最终积郁而死。不仅如此,为了达到守住儿子的目的,七巧还诱使儿子吸大烟,把丫环绢姑娘扶正成芝寿的替身,只为让长白收了心待在家中。而姨太太也在扶正不到一年就生吞鸦片自杀了,儿子终于彻底成了七巧的占有物。这种将儿子充当丈夫的角色置换,充分体现了曹七巧严重的恋子情结。
(二)对长安的妒女意识
和描写曹七巧对长白的恋子情结相比,张爱玲把更多的笔墨放在了其对女儿长安的压制和同化上,一切看似无端的干涉,都是曹七巧内心妒女意识的不自觉的表现。总的来说,曹七巧对女儿长安的妒女意识主要体现下列两个部分:
首先是磨灭女儿长安的自尊心,而这主要体现在对女儿与外界联系的控制上。曹七巧怕女儿逃出自己的掌控,就不顾女儿痛得鬼哭神嚎以及众人的劝阻,硬生生地给裹了脚,而这仅仅是瞧着自己缠过的脚后的心里一动,母亲的一时兴起带给女儿的却是一生的伤痛。她为了与大房二房较劲,将女儿长安送去沪范女中读书,却在看到女儿脸色红润的样子后,嫉妒女儿的快乐,于是在长安又在学校的洗衣作坊里丢了一条褥单之后便暴跳如雷,吵着要亲自上学校去大兴问罪之师,以此来谋杀女儿的自尊,逼着她放弃学业。而在女儿决定不再去学校时,关心的不是女儿的未来,而是跑去学校索讨学费,使得女儿无地自容,就连朋友寄来的信,也不敢拆只能原封退回去,彻底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其次是破坏女儿的爱情,断绝她获得幸福的可能。在长安十三岁那年,曹七巧就在看到女儿和侄子嬉笑打闹后对女儿灌输着男人碰不得的思想。当长安生病时,七巧也只是劝她抽鸦片,耽搁女儿的婚事,还将责任推到长安身上,说她“自己长得不好,嫁不掉,还怨我做娘的耽搁了她”。[4]之后当女儿有了情投意合的对象童世舫时,又一边冷嘲热讽,谩骂女儿肚子里是装了搁不住的东西,一边又佯装和善地把长安叫到跟前来,流着泪地说外头人把她说的不成人。在曹七巧看来,长安的幸福正是对自己得不到爱情的嘲笑,当长安带了点星光下的乱梦回来,时时微笑着的时候,曹七巧对女儿的嫉妒达到了最高点,因而在长安就要跟童世舫议定婚期时,逼着长安自己跟童世舫退了婚。为了彻底断了女儿获得幸福的可能,曹七巧更是背着长安将童世舫请到家里来,拐着弯地透露着长安吸鸦片的事,彻底将女儿与童世舫之间的真爱扼杀了。为了满足“自己得不到的幸福,别人也休想得到”的嫉妒心理,七巧成功地戕害了女儿的终身幸福,使得女儿断了结婚的念头,成了尖酸刻薄的另一个自己。
二、畸变母爱的成因
弗洛伊德在自己的著作《精神分析引论新编》里提出:“我们自始就主张人们患神经症系由于本能要求及内心反抗的矛盾所致。”[5]的确人们的心理往往会对其行为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曹七巧对子女的畸变母爱,就是由于曹七巧的心理问题使得她不能对当时的环境作出正确的反应。
恋子情结的成因
弗洛伊德认为危险起源于内而不起源于外,一个人的心理压力往往比外界给人的压力更容易使人陷入扭曲。曹七巧对长白的恋子情结正是起源于她内心性本能遭到压抑以及安全感缺失所导致的焦虑。
1、性本能压抑下的移情
性欲望作为人的一种基本本能,指的是人们生存、寻求快乐和逃避痛苦的本能欲望,是一种和死的本能相反的生的本能的动机力量,有人把它称作是生命原动力。西方精神分析学说的开山鼻祖弗洛伊德就曾把性本能看作是人们一切心理活动和行为的源泉,后来在他的《精神分析引论新编》中又明确提出“将本能区分为两大类,使相当于人类的两大需要——即饥和爱”。[6]而早在春秋时期,我国的圣人孔子就指出食和色是人的天性使然,不可以一味地对其进行压抑。当人的本能欲望得不到满足或遭到过度地压制时,人的心理和行为就会发生扭曲。
在姜府时,曹七巧虽然并不用担心吃穿问题,但根本就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两个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患有骨痨病、坐都坐不住、行动也离不开人、跟活死人没有什么差别的丈夫姜仲泽压根就满足不了七巧正常的情欲,留给她的也只剩痛苦了。于是七巧的性本能使她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了跟丈夫有着强烈反差的小叔子姜季泽,那个长得天圆地方的结实的小伙子。与丈夫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死亡的气息不同,季泽全身都充满了阳刚之气,那是生的气息。七巧心存着得到季泽的爱的梦想,所以一看到季泽,身不由主地就走向他,时不时地对季泽进行言语上的暗示与挑逗,又或者有意无意地把手放在他的腿上,用身体诉说着没病的身子有多好,希望获得季泽的回应。然而季泽这个在外逢场作戏,没有道德准则的花花公子,虽然在面对七巧的示爱时心里也动了一动,但却怕给自己惹麻烦,早已抱定了不玩家里人的心态。于是七巧的性本能唯一可以释放的对象也成了幻想。
诚然,在姜府时,生理和心理的双重饥渴和压抑带给七巧的是一种莫名的生存焦虑和性的焦虑。而搬离了姜府后,丈夫的死使七巧的家变得不再完整,她彻底地失去了家的依靠,生的本能变得尤为强烈。而有可能满足她情欲的季泽,主动地一次示好也只是为了金钱,七巧最后的一丝希望都破灭了,其内心的本能欲望也只能被压抑在心里,七巧迫切地想要找到发泄的出口。压抑的时间久了,心里的欲求越积越多,变成了令人窒息的压抑和绝望,人们便不自觉地将内心的情绪转移到其他对象上,也就是所谓的移情。儿子长白作为七巧生命中唯一的、且随时可能失去的男人,她理所当然地把心中的欲求转移到儿子身上,她希望从儿子身上得到生的希望和性的刺激,因而只能拼命的守住这个男人,接着便有了逼死媳妇、哄骗儿子吸大烟的一系列举动。她的母爱畸变成了恋子情结,无疑是性本能遭到压抑导致的移情。
2、安全感缺失中的防御
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在《动机与人格》一书中提出“人的五个需要层次分别是:生理的需求、安全的需求、社交的需求、尊重的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且在这些需求中“除了生理需求,人们最关心的就是安全需求。”[7] 可见安全感对于人们来说也是不可或缺的,安全感一旦缺失,人们就会产生或多或少的心理问题。
总的来说,曹七巧的一生分为前后两个阶段,以搬离姜府为界限。前一阶段,曹七巧名义上是姜家的二少奶奶,但却因为自己的出身低下,姜家的掌门人姜老太太总是零零碎碎地给七巧罪受,跟她同辈的少爷、少奶奶也不爱搭理她,就连府里的丫鬟也拿她的出身来当作闲谈的话料。在这些人身上,七巧得不到一丝的关心和爱护,反而是受尽了各种委屈。而最应该保护自己的丈夫,此刻也是个连自己都保不住的人;自己娘家的兄嫂在看到自己受的委屈不止一件时,也只是让她好歹忍着,七巧对生存充满了不安全感。
而到了后一阶段,丈夫去世了,七巧失去了名义上的依靠,小叔子想方设法地诱骗她的钱财,娘家的兄嫂也只是想着她的金钱,婆家就更靠不住了,而七巧自己也一无所能,孤立无援使得她的安全感严重缺失。在这个阶段中,唯一能带给她一点点安全感的除了金钱,就只有自己这些年来身边唯一的男人长白了,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因为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现在连她唯一可以依托的人也要失去了,所以在一意识到儿子可能会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时候,七巧急了,她能做的只有用尽手段排除一切对自己不利的因素来守护自己的这个依靠,虽然这些手段可能是残忍的。作为一个安全感严重缺失的母亲,正常的自我防御在七巧那里走向了极端,成了变态恋子情结的源动力。